每个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，但诉讼需要耗费一定的成本，会造成当事人行权不便。法律援助就是为了克服这种法律困境，体现了国家、社会和个人利益的有机统一。一直以来，联建所将法律援助作为实现律所社会价值的重要方式。李帆律师将自己的法援经历写出来，希望更多的同行关注老百姓的法律需要，另一方面，也唤起社会大众能运用法律武器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。
网上是这么说的
对面的男人向我反复确认，他的案子能定诈骗吗？在第三次得到否定的回答后，他说：“好，你的工号是多少？我要投诉你。”他头发花白，戴着口罩，看不清表情，说这话时，却莫名地胸有成竹。
给出的答复不合心意，就会惨遭投诉？做过法律援助后，已经看得很开。就法援而言，很大程度上，耐心和业务能力一样重要。
我告诉他，自己是街道的公益律师，没有工号。但你还是可以投诉。不过，派出所叫你过来咨询，说明这个案子够不上刑事，还在民事的范畴之内。
对于答复态度，他还是满意的，也愿意坐下来，告诉我坚持投诉的理由——“网上说可以定诈骗。”
明白他为何如此自信了。
1800元与17个电话
和在律所相比，做法援后，咨询量翻了几倍，当事人来自社会各个层面，多数经济不宽裕，案情更是五花八门，在咨询过程中，也不会刻意控制情绪。情感充沛的，说着说着，就哭了起来，伤心者更是涕泗横流，暴躁的会拍桌子，既生气吃的亏，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。
高尔基曾经写过《在人间》，而我在与这些寻求法援的当事人接触时，也结结实实感受到了真正的、烟火气息的人间。
先说来找我的年轻人吧。有个面相老成的小伙子——实际上是00后，家里有事急需用钱。自己刚上班，手头不宽裕，情急之下，就把公司的车抵押出去，找高利贷借了一万块。本金已经还清了，但对方纠着利息不放，还偷偷把车给拖走了。现在公司管他要车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问他要抵押合同原件，说签完字就被对方收走了，再问是和哪家放贷机构签的，回答记不清了。至少知道办公地点吧，他不好意思搔搔头，告诉我在公共停车场签的合同。
我哭笑不得。他也为轻率连连道歉，不住地翻手机，看看还有什么材料能提供。无意中翻出车贷合同，事情峰回路转，原来，这辆车是公司以他个人的名义贷款买的，道理上，他才是真正的车主，麻烦解决了一半，剩下一半，建议他报警处理。
还有个小伙子去宁夏旅游，住民宿，当晚被素不相识人借去1800元，说是给母亲凑钱治病。还好，总算打了张借条，也记得拍了身份证的照片。为1800元来来回回跑法院，时间就耗不起，又在外地，就更麻烦。借钱的家伙，应该在事先就算计好了。
听过前因后果，又问了几个问题，我告诉他，本地法院就可以受理。本以为要跑去宁夏，或者老家的法院，不成想受诉法院就离住处三公里。小伙子神速，一天内就准备好各种材料。“不是钱的问题。”他在电话上告诉我。他后来断断续续给我打过十七通电话，分别就“还要补 充啥证据？”“啥叫诉前调？”“到底啥时候开庭？”等问题充分和我交换了意见，同时替同事、朋友、亲戚等人一并咨询法律问题。他电话次数较多，同事们熟悉了这个声音后，都亲切地称呼他一千八。
印象深的还有位谢顶的大叔。他走到大厅门口，没有马上进来，而是站在台阶那里盘头——把散落在四边的头发捋到中央，努力展现最体面的状态。咨询的也是民间借贷，案值2500元，已经催了两年，实在忍无可忍。在给我看手机上的微信记录时，对方突然转钱过来。是的，目睹全过程的李律师表示，事情真就这样，突如其来，没有逻辑，大叔在门口多盘10分钟头的话，都不用进来咨询了。
他有些不好意思，跟我讲了好久，想说明不是特意来消遣我。我其实毫不介意——还没出工，事情就解决了，不亦快哉？
还有想做电商投资的小白领，刚转钱过去，对方就不知踪影；拍摄色情视频卖钱的女孩子，判缓刑后来咨询，想把社区矫正从老家转到本地；想来打工赚钱的小白领，没上几天班，就给老板连哄带骗，刷爆信用卡；开网约车的司机，肇事撞死了人，来问怎么和家属谈判，以获取谅解。他一坐下，就递过来一沓材料，头一张是事故现场照片，场面颇为惨烈，让我猝不及防………
案值不高，鸡零狗碎，一地鸡毛，法援咨询大抵如此。当事人要么涉世未深，抑或文化程度有限，做下错误决定，招来各种麻烦。在律所，我们帮客户解决问题，在做法援时，忍不住会给当事人多讲些法律知识。人生漫漫，再不多说两句，担心他们今后还会吃亏。
手是不会说谎的
来咨询的群众里，占比最大的是劳动纠纷的，讨要报酬的尤甚。这个群体多为体力工作者，除过文化程度低，经济情况差，还占了年纪大一项，属于真正的弱势群体，不少人连话都说不清，这个好解决，多重复几遍。另一方面，在于无论怎么讲，都说不明白情况——不清楚和谁签的合同，不知道给谁做事，工作地点也说不准。不会一口气说出所有事实，而是连续反转，让人无从把握。谈及案情，要么不断重复，要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开口千言，离题万里，每句之间没有关联，千头万绪。在文学上，这样高超的叙述方式被称为意识流，但在法律层面，我更接受现实主义叙事——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事情经过，矛盾焦点，只要能把事实说齐全了，法律问题也就迎刃而解。
倾听一上午，也还原不出真相。有时真的很恼火，反向思维，如果当事人思维缜密，逻辑清晰，口齿伶俐，还要法援作甚？心态瞬间就能调整过来。有些工友性急，实在说不明白，就撩起衣服，卷起裤腿，露出事故后身上、腿上的伤疤，让事实说话。帮一位妈妈做过咨询，她的儿子工伤去世了，从见面到离开，她一直端着儿子的遗像……
我们也优化了咨询流程，列出一堆问题模板，逐个回答下来，事实部分也就梳理得大差不差。现代企业制度发明了种种用工模式，劳动关系、劳务派遣、转包、分包，种种情况搅合在一起，搞不清谁是雇主，情有可原。有时问过几个基础问题，直接让他们给出工地、工服照片，或者其他和工作相关的材料，再根据其中的蛛丝马迹，明确真正的适格主体。
劳动者形形色色。有些在门口犹豫再三，进来也怯生生的。准备的资料不充分，或者其他原因，导致咨询无果，离开时也会带着麻烦别人的歉疚感。去年年底雨水足，有天临下班，来了位保洁阿姨，没带伞，淋得精湿，想请我们做下电话调解。情况不复杂，一起交通事故，肇事者够担当，爽快地赔付了各种费用，还给伤者请了看护——就是这位阿姨，并把护理费预支给伤者的儿子。阿姨做了十几天看护，讨要工钱时，伤者装聋作哑，儿子拒不支付。典型的欺负老实人。打电话过去，对方拒接。让阿姨联系社区，找工作人员上门调解。隔着口罩，都能感觉出她为难的样子——担心直接去会惹恼人家。建议去法院起诉，她再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，表示不愿打官司，只想和和气气解决问题。无奈之下，我们给阿姨留了电话号码，想起诉的话，可随时咨询。一直到现在，她也没有联系过我们，希望她的事情，真的已经解决了。
还有些，从事实层面就不占理。有位老哥被辞退了，来了解劳动仲裁。左问又问，才得知他盗窃了公司的财产。公司想着和气生财，才没有追究他的责任。再比如有人干活时受了点小伤，一共花了两百多医药费，却狮子大开口，要老板赔两万。
去年临过年时，一家人——爸爸妈妈叔叔表哥，来咨询工伤赔偿。他们从湖北乡下坐火车过来，和我对接的是表哥，应该算家族里有话语权的人，说话很有条理，在他看来，表弟是工伤死亡，至少也是公司管理不善。详细了解，还原的事实是，死者年纪不大，入职不到半个月，晚上下班后去网吧打游戏，一口气打了四五个小时后猝死。其实和公司没什么关系。但表哥一口气抛出了两个问题，“表弟身体不好，为什么让他入职？”“员工下班后，为什么可以出去打游戏？”实在很难作答。
对于这些咨询，还是要告知准备的各种材料，还是要详尽解释各种流程，当然，也会说明可能的结果。毕竟，法援是要尽可能地施予帮助，至于是否能得到支持，那是司法的事情。
有些人不太清楚法援性质，当被告知证据不足，爱莫能助，或依据现有资料，不能获得支持时，不爽是写在脸上的，甚至一定要求解决，否则就去投诉。当然，如果能解决他们的困惑，那当场递烟、约饭的也是大把。还有如前文提过的大叔那样，在咨询之前，也在社交媒体上找来各种不靠谱的回答，再拿来和我们激情对线。在此恳请某些网红，不知你们的真实身份和法律水平，但求回答问题时，一定要认真负责，不要乱带节奏，否则，会给线下法援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。
有意也好，无意也罢，找法援的工友里面也有撒谎，夸大事实，或者蛮不讲理的，极其个别。要说一点儿都不生气，就太不真诚。但是，如果看过这些人的手——几乎每一双都皮肤粗糙，关节变形，指甲参差不齐，给日复一日的劳作磨平了，甚至手指都残缺不全。手是不会说谎的。从这些手上，可以读出他们的年龄、从事的工作、经历的事情，这双手的主人在尽力生活，不该苛求当事人的都是完美受害者，无论态度如何，这双手的主人，需要真正的帮助。
顺便一提，最后公司发动全体员工募了一笔钱，捐给猝死小伙子的父母，这样处理，挺有人情味儿的。
我的债会还清的
婚姻家事也是法援的重头，这类咨询通常也很尴尬。有老公来问离婚的流程，这边讲得认真，那边洗耳恭听，突然间，如天外飞仙一般，一位女士翩然而至，拽起老公就走，一边还回头解释，“我们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。”
可惜，多数时候，当事人是处理不好的。不止一次，遇到女性当事人，因配偶家暴、赌博恶习来咨询离婚。听到忍无可忍，问一位眼眶淤青的大姐，老公这么暴力，为啥不早点结束这段婚姻呢？她想了想，说，以为他会变的。继续逆来顺受。结果，非但没变好，侮辱与损害却愈发升级，每次酒后，全家都是一场浩劫。她带着小孩出走，到大城市打工，好容易摆脱阴影，才一两年，老公居然找上门来。这一次，鼓起勇气提离婚，却发现身份证、户口本、结婚证，相关的文件都被藏了起来。当时给了这位大姐很多建议，细细密密，写满了几张便利贴，告诉她妇联的联系方式，叮嘱她该报警时，一定不要犹豫……
也不止一位男性来问，恋爱时送给女方大笔财物，现在分手了，女方不还怎么办？见过最大的手笔，刷信用卡给前女友买了一辆宝马。有位沮丧的老哥，网恋一年，散财无数，对方始终不肯奔现。找上门去，发现自称单身的对象，家里坐着一位同居四年的男友。
“你理解我的心情，对吗？”他一脸悲愤。虽然没亲身经历过，但站在男同胞角度，确实能理解这种被愚弄和背叛的愤慨。
街道的社工曾找我帮忙，为社区的一个小姑娘写份变更监护人申请，好给她办理入学。“某某原生家庭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”材料正文的第一句，接下来，这位负责的社工讲述了和古希腊悲剧一样的故事：小姑娘今年已经14岁了。11岁时，母亲在出租屋将其继父杀害，带她一起逃亡，不久被捕，判处无期徒刑。生父和母亲未办理结婚证，且重男轻女，对女儿从来置之不理。她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，是养父和母亲所生。母亲入狱后，养父爷爷将妹妹接回老家，对她——杀子仇人的女儿，自然不会关照。历经种种超乎常人想象的事情，小姑娘性情大变，遇到生人会紧张、发抖，几乎无社交，怕遭到非议和排挤……
很难确定，小姑娘能走出阴霾，还是一生就在此刻定型？身边经常有人抱怨生活无聊，但在她身上，无聊的、平淡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人生，跌宕起伏的人生，还是在文学作品里好，普通人未必承受得起。
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
法援工作，并不总是接触人生的窘迫，纷纷扰扰中，占主流的永远是向地而生，积极进取的刚健力量。毕竟，这样的人生才有希望。有位单亲妈妈找过来，开始只想问如何让前夫给儿子出点抚养费，聊着聊着，得知她前夫实际欠了很多钱，指望他帮衬上初中的儿子基本没戏，再继续聊下去，其实她也负债累累，借亲友的姑且不算，主流的几家银行几乎都有贷款。之前做螺蛳粉，新冠疫情后生意一落千丈，后来做午晚托，双减政策出台，又赔进去很多钱。屡战屡败，债台高筑，本金加利息，外债差不多一百四十万。权衡之后，建议她申请个人破产，深圳出台了《个人破产条例》，申请顺利的话，可以暂缓还款，单身妈带娃，在山一样的债务面前，喘口气也是好的。然而，她想的更为远大，虽然一时困难，毕竟找到了工作，有固定收入，每个月大几千，可以覆盖儿子上学的开销，还有自己的最低支出，等经济好转，再找机会拼，“我相信，一定能还掉我的债。”
她的保证，不是请求法援的前置程序，但我十分鼓舞，能见证一位母亲没有被挫折打垮，没有怨天尤人，而是选择乐观地生活。我的工作也因此才有成就感。
我所在的街道叫光明街道，办公地点附近的地铁站叫“光明大街”，很像流行歌曲的名字，每次走出地铁站，就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，亮到刺眼，走在这片阳光下，不由心头默念网上那句话，“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。”不知今天会遇到什么样的法律问题，希望和当事人彼此成就，照亮对方吧。
责任编辑 | 廖信凯
版式 | 迪丽娜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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